发布于:2019-05-14 已被阅读:67次 【书评园地】 : 文化教育
为什么加深对丝路文明的认识那么重要?
作者: 徐悦东

恐怖袭击、领土争端、宗教冲突、石油危机、政治难民,这些经常出现在新闻里的名词,构成了许多人对丝绸之路沿线国家的刻板印象。然而,这些标签多大程度上反映了丝路国家的全貌,是需要存疑的。

  对丝路文明有着长期观察的学者张信刚认为,未来世界的重心将会“东移”,因而,增进对丝路文明历史与现状的了解非常必要。张信刚曾任香港科技大学工学院院长、美国匹兹堡大学工学院院长、香港城市大学校长,是一位享有国际声誉的学者。他曾逐一游历中东各国,探究中东、北非、高加索等地区硝烟不熄的历史和现实原由,著有《大中东行纪》。在其新著《丝路文明十五讲》中,张信刚全面梳理了自史前至公元1500年间,欧亚大陆不同文明之间的政治、经济和文化交往历程,为认识当下复杂的中东局势提供了良好的知识框架。

  此外,张信刚还是一位通识教育的宣扬者,在担任香港城市大学校长期间(1996-2007),他大力推广人文通识课程,并设立中国文化中心,普及中国历史文化教育,领香港高校风气之先。他认为,通识教育就是要培养全面的人。在他身上,也体现着某种通识教育的成果,他通晓中、英、法文,研究领域横跨人文和理工,经常在社会、教育、科技、文化领域撰文。借新书出版的机会,新京报对他进行了一次专访。

  文化传统都有反弹的力量

  新京报:大家都知道你是“工科学霸”,是生物医学方面的专家,为何会对丝绸之路文明如此感兴趣?

  张信刚:我小时候,父亲在台湾大学做外科教授,读过许多有关丝绸之路的日文资料。那时中国正值战乱,日本人很关注丝绸之路问题,我父亲也愿意跟朋友聊这些话题,有时甚至会在饭桌上跟我们谈起。他跟一些历史教授很要好,包括甲骨文研究者董作宾、秦汉史学家劳干、考古学家李济等人,他们常来家里串门。他们聊天的时候,我就一边做功课,一边偷听。

  我父亲的家族是当年从山东闯关东到辽阳的汉人,而我母亲的家族属于跟随顺治入关,后又在乾隆时被派回辽宁海城担任卫戍的镶黄旗瓜尔佳氏,所以,父亲在家常开玩笑说“你们旗人”怎么样。我母亲也是医生,对历史和政治没有多大兴趣,但她很认同小学时代学到的汉、满、蒙、回、藏“五族共和”的说法。记得有时中秋节吃月饼,她还会问,“八月十五杀鞑子,那满族算不算鞑子呢?”我爸就解释说,“元朝末年,你们瓜尔佳部落的祖先恐怕还在长白山里养鹿呢!杀鞑子轮不到你们!”这些背景让我对中国的北方民族产生了兴趣。

  小学四年级时,我学到一篇讲班超投笔从戎的课文,老师还让我们拿毛笔扮演班超的样子仰天长叹,说:“一天又过去了,我究竟做出了什么事呢?好男儿应当立志报效国家,守卫边疆”。这些让我对丝绸之路有很浪漫的想象。

  新京报:你在书中提到土耳其的难题,近代以来,土耳其进行了世俗化改革,想“脱亚入欧”,但又很难加入欧盟,而现在土耳其国内也有伊斯兰教复兴的趋势,你如何看待土耳其这种夹缝中的纠结状态?

  张信刚:在奥斯曼帝国被分解之后,民族英雄凯末尔把土耳其救了回来,令今天的土耳其领土得以保存。凯末尔是一个相当西化的军人,虽然他出身于穆斯林家庭,但是他的宗教情结并不强,自小生长在今天的希腊境内,接受军事教育。凯末尔对土耳其进行的世俗化改革,恐怕比法国大革命反对王权和教权的影响还大。他禁止穆斯林,特别是曾经影响军队的苏菲教团在军队里活动。在政府机构、公立学校和军队,禁止女性戴头巾,大家也不能有任何宗教活动。此外,土耳其还废弃了用阿拉伯字母拼写的奥斯曼文,改用拉丁字母书写带有许多欧美语言介词的现代土耳其文。

  如今,土耳其想加入欧盟而不得,“9·11事件”引起基督教世界的“文明冲突论”,这增加了一些原本已经相当世俗化的、宗教情结不强的土耳其人去清真寺的次数。2009年,我在土耳其海峡大学教书,发现宗教情结强的人大多聚集在土耳其东部,而宗教情结弱的人大多是商业和文化精英,居住在伊斯坦布尔附近。埃尔多安利用了这种分区居住的现象,在很多国家工程项目、对外商业项目上,让东部信教的中小商人获益更多。

  在叙利亚问题上,土耳其的立场是偏帮那些反对阿萨德的武装势力,并顺带打击土叙边境的库尔德族武装力量。然而,这个做法并没有成功。叙利亚内战打了那么久,还没有把阿萨德打倒。我在《大中东行纪》和《丝路文明十五讲》里提到,以我看到的叙利亚百姓对阿萨德的高支持度,阿萨德政权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被推翻的。

  卡扎菲政权是被强力打垮,而萨达姆本来就不得民心,被强大的美军用两个礼拜就给除掉了,而叙利亚内战已经打了八年。在这种情况下,土耳其不能不去反思,为什么叙利亚战争会陷入这样的状况。

  土耳其经济和民智已经发展到相当高的水平,它们的人均GDP比我们高,十年前,甚至是我们的两倍。所以,我感觉土耳其还有变化的可能性。虽然,土耳其废除苏丹已经快一百年,但现在还有不少人怀念奥斯曼时代,可见,任何一个能持续若干世纪的文化传统都有反弹的力量,不会一下子就凭空消失。

  欧洲人对大量的穆斯林涌入还是心存芥蒂,毕竟土耳其有将近8000万人,跟德国人口等量齐观。在这种形势下,土耳其恐怕没办法加入欧盟,但是也不至于退出北约,因而就这么吊在中间。土耳其在地理上多半属于亚洲,但过去在心理上想“脱亚入欧”,现在恐怕连心理上也不见得想入欧了。

 “文明冲突论”简化了人类历史

  新京报:你以前写文章总结中东有三种现代化模式,即伊朗的神权政治、埃及的军权政治,以及土耳其的世俗化和民主化。今天来看,你觉得它们的现代化模式有什么新变化吗?

  张信刚:这三个国家,我只在土耳其长住过一年,我去过伊朗两回,在埃及住过一个多月,一共去过三回。跟整天浸淫其中的专家不同,从远距离来看,我仍然保持当初的那些意见。

  沙特阿拉伯是中东的第四个强国,但它的部落王权模式是不可能被别国学习的。埃及从19世纪开始,就已经走上现代化道路。埃及的第一个工学院是1820年建立的,比上海交通大学还早76年。他们有一大批专业人员,受过近代西方知识的教育,所以不至于走上沙特阿拉伯的路。但毕竟穆斯林兄弟会曾执掌埃及三年,埃及还是会挣扎,即使军人集团上台,大概也不会走世俗化、民主化的道路。

  伊朗的道路同样不可复制,无论是什叶派的信念和传统,还是教士集团的社会影响力,都是其他国家所不具备的。在中东国家里,心智活动对全人类最有影响的国家就是伊朗。今天,人们说到伊斯兰文明,往往就先想到阿拉伯人,但其实历史上好多贡献都是波斯裔穆斯林做出的,特别是在医学、化学、数学和天文学领域。当然,谁也不能否认,很多重要著作都是波斯人用阿拉伯文写的。

  几个世纪以来,伊朗是什叶派国家。什叶派跟逊尼派不同的地方就是,什叶派比较接近基督教,对自我的忏悔强调较多,而逊尼派更接近于犹太教,对法律条文更尊重。基督教徒在耶稣受难节时,要回忆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之前所受的苦,并立志我们不再犯下罪行。类似的,什叶派信徒也有一个阿舒拉节,以纪念阿里的儿子和孙子被杀害,那一天有人会在街上拿鞭子打自己,悔恨自己的无力和罪过。

  因此,在本质上,伊朗跟基督教社会并没有真正的冲突。在历史上,从3000年前起到最近的100年,伊朗人跟犹太人的关系是相当好的。今天中东最敌对的两个国家好像是以色列和伊朗,那是因为近几十年来的特殊国际关系导致的,当今的伊朗政府反美情绪高,他们也跟着反对美国所支持的以色列。

  新京报:你在书里强调文明的交流和互动,不过文明间的交流中也经常伴随着冲突,你如何看待本世纪初流行一时的“文明冲突论”?

  张信刚:我想如果亨廷顿还在世的话,他也不见得会坚持“文明冲突论”,这个观点是他在2002年提出的,可能是“9·11事件”给他的灵感。确实,历史上许多宗教之间都有过冲突,甚至基督教内部旧教和新教也曾经历长期的抗争和交战。但是,冲突并不是必然的。

  印度的佛教跟婆罗门教,和后来入主印度的伊斯兰教,在近代之前并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“文明冲突”,反而有融合的趋势。印度境内曾分为许多独立的邦和王国,不同的邦信仰不同,但各邦的上层社会往往会通婚、签条约。所以,从人类历史来看,“文明冲突论”过分简单化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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